专访世贸组织前总干事帕斯卡尔·拉米：蛮横“绑架”WTO，解决不了问题

　　华盛顿挑起的对华贸易战本月中旬按下暂停键，让世界松了一口气。虽然未来不确定性依旧，但一年多的你来我往显示，打贸易战只会两败俱伤，并连带整个世界提心吊胆。与此同时，美国的一些做法使得全球贸易体系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除了贸易保护主义风潮，世界贸易组织(WTO)上诉机构因美国阻挠而停摆，更是给支持自由开放贸易的人士心头平添一丝阴霾。该如何看待美国的一系列贸易举措及其影响?全球贸易开放的前景应怎样维持?《环球时报》记者近日专访了2005-2013年担任世贸组织总干事的法国人帕斯卡尔·拉米(Pascal Lamy)，拉米还曾任欧盟委员会贸易专员，现为巴黎和平论坛主席。

　　美国贸易逆差不是大问题

　　环球时报：虽然中美已就第一阶段协议文本达成一致，但好像不确定性依然存在。您如何看中美第一阶段协议?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拉米：我不知道接下来这事会怎么发展，因为特朗普总统以不可预测而为大家熟知，这也是他想要的。特朗普的行事方式就是出其不意，这给全球经济以及中美地缘政治都带来了巨大的不确定性。最终的结果就是产生了很多噪音、很多分歧、很多破坏，以及非常有限的成果——如果有的话。

　　中美经贸第一阶段协议的真正目的是取消之前加征的关税，所以说基本上就是一切退回起点，但与此同时，世界经济却受到了巨大冲击。

　　环球时报：美国政府日前宣布恢复对巴西和阿根廷部分产品的关税，并威胁对法国产品加征关税。这会对全球贸易产生怎样的影响?会发生关税战吗?

　　拉米：不会。我认为这些关税争端仍会保持在可控范围内，因为美国是唯一一个这样行事的国家。特朗普是唯一一个相信这么做是对的的人，他是唯一一个相信美国应该对贸易伙伴提高关税的人。但这种想法是错的。

　　当然，大部分的美国关税是针对中国商品征收的，因为特朗普认为美国对华贸易逆差太大了。他是这个地球上唯一一个认为美国贸易逆差是个大问题的人。任何一个大学一年级的经济系学生都能告诉你，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来支付贸易逆差，这就不是问题。

　　但特朗普有一点说对了，国际贸易的规则确实需要改进。就世贸组织的规则而言，我们需要改善，我们需要改革这个组织，特别是要面对中国和中国国有企业的壮大。无论是在中国国内市场还是国际市场，私有企业如何与中国竞争都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它们必须和有政府支持的公司竞争。就我个人来看，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对大家来说，这是首要问题。中国需要更加中立地推动竞争。

　　美国让争端解决机制停摆?其他国家可无视它

　　环球时报：世贸组织上诉机构日前陷入“停摆”，您如何看待美国对世贸组织事务的阻扰?

　　拉米：美国对世贸组织的争端解决机制存在一些意见，他们不高兴是因为他们输了官司。美国在世贸组织那里赢了80%的诉讼，但也有20%输给了中国、欧盟以及其他国家。这个比例是正常的，但美国对败诉的案件感到不满，认为他们败诉是因为世贸组织的法官曲解了规则。

　　这是一个判断问题。我并不是说世贸组织仲裁庭里的每个人都一直正确，在某些特定的事情上，我自己都可能质疑一些对规则的解释。但(像美国这样)以蛮横的方式来“绑架”法庭，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你对法官解释规则的方式有异议，你可以坐下，把你的问题说清楚，然后试着找到解决方案。

　　目前，唯一应对当前局面的办法就是确保在美国正试图“绑架”争端解决机制的情况下，其他国家不赞同其做法，并且在争端问题上继续遵守世贸组织的相关规则。

　　环球时报：有媒体报道称，中国可能会支持欧盟提出的世贸组织上诉仲裁模式的方案。您对此有何评论?

　　拉米：美国以外的世贸组织成员必须保持争端解决机制的正常运转。世贸组织的存在是基于规则，它监督并执行这些规则，如果必要的话，在一些情况下，会实行裁决。诉讼只是世贸组织活动中很小的一部分，它不是世贸组织的主要职能，世贸组织的主要职能是制定规则、监督规则和执行规则。但在某些情况下，你也需要一个诉讼机制。如果美国不想参与进来，那么欧盟、中国以及其他国家必须在没有美国参与的情况下维持诉讼体系的正常运转。

　　环球时报：一些人士称，欧洲国家在与中国合作的问题上存在分歧。您认为欧盟的立场应该是怎样的?

　　拉米：在某些涉及中国的问题上，欧盟并没有那么团结。这是欧盟自身的问题。欧盟必须更加团结才能在与中国的交往中保持必要的分量和力量。双方应是一种合作关系，而且在平等的情况下合作要比在不平等的情况下好。欧盟的立场必须要更坚定，比如在对待中国投资欧洲关键战略领域的问题上。欧盟应当有一个统一的立场，而不是德国、匈牙利或者意大利各自的立场。

　　对待华为也是如此。是否要基于网络安全原因接纳华为成为5G系统的核心，需要欧盟统一的立场，而不是法国或德国甚至西班牙的立场。顺便说一句，这件事目前正在进行中。网络安全问题极为复杂，欧盟委员会正在准备一项关系到网络安全这类专业问题的提案。

　　“保护主义不能保护工人”

　　环球时报：2019年是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的第18年，您能否评论一下过去十几年中国在世界经济和全球贸易体系中所起的作用?

　　拉米：数字能够说明一切。如果看看这些数字，会发现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对中国、对世界都是极其有益的。正如预期的那样，中国的贸易顺差从占GDP的10%降到了接近于零，这意味着中国的进口增长比中国的出口增长更快。这对中国乃至整个世界都是一件好事。

　　当然，也正如预期的那样，中国在世界经济中的更多参与也加剧了竞争。贸易开放对一些人是极好的，但对另一部分人则可能非常难受。这并不新鲜，贸易开放在某些时候会引起反弹。比如，在竞选美国总统时，特朗普就表示美国一些人受到中国扩张的打击，而他将保护他们的利益。我认为这是错误的，保护主义不能保护工人。到目前为止，特朗普的保护主义是失败的。

　　环球时报：您对当下正处于多变贸易环境中的世界有什么建议?

　　拉米：如果你减少贸易障碍，在适当的公平竞争环境下交易，并恰当地分享一些人的收益和损失，那么贸易开放是有效的。所以贸易开放并不仅仅是为了消除贸易障碍。随着世界经济的演变，技术的变化，经济的数字化，贸易开放的条件也在变化。

　　世贸组织开放贸易的议程必须改变。这很复杂，因为它是一个大型组织，决策必须通过协商一致来做出，这往往使得进展极其缓慢。但前进的道路仍然在那里。我们需要消除贸易障碍，以公平的方式进行，并解决20或30年前不存在的新问题。例如，贸易与环境问题，一些人认为国际贸易的扩张对环境有害，因为它带来了更多运输，而运输会产生碳排放。也有很多有力的论调表示，国际贸易有利于环境保护。这是世贸组织未来几十年需要解决的一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