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牧:浅淡而又深厚
我是从部队生长起来的,在这个革命大熔炉里,得到了许多位领导的关心培养,扶持与提携,其中一位就是冯牧先生。
冯牧
我是从部队生长起来的,在这个革命大熔炉里,得到了许多位领导的关心培养,扶持与提携,其中一位就是冯牧先生。
回忆冯牧先生,总觉得他与别的长辈老同志有明显不同,有什么不同呢?不妨用一句话加以总括,他是看似浅淡而又是十分深厚的一个人。在我看来,这句话也可说是冯牧先生对人处事一以贯之的风格,是他特有的一种人生姿态。和他接触,他不像通常人们那样笑脸相迎,紧紧握手,出语热情亲近。与冯牧见面,他很少主动搭话,或是问寒问暖什么的,总是点头一笑,随之便会是一阵缄默无语。照例的一刻沉寂,不会让你产生丝毫尴尬,感觉有些冷场,决不会的。这时候需要你即时提出话题,立刻就会引来对方一番侃侃而谈。彼此相知已深,不存在任何距离感,所有那些热情友好的言辞都可以省略了。
1950年初,我和另外一位同志从重庆出发,赶赴滇南小镇开远,去访问十三军一位战斗英雄,准备写一个话剧。接待人员安排我们暂时在军文化部长冯牧同志的房里住下来,冯部长正在昆明参加会议。几天之后他回来了,我们当然要赶快腾房子。可是冯牧同志无论如何不让我们搬,说他已经从昆明打电话来,另外安排了住处。他把两臂高高举起不住地往下按,强令我们不再争辩。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怀着愧疚之情占用他的房子,直到把剧本写完返回重庆。与冯牧先生初识,令我永远难忘。
1955年初,西南大区撤销,我处于待分配状态。恰好冯牧先生正在重庆陆军医院住院,他要人带口信给我说,希望我能考虑到云南军区去。我虽然当即答应了下来,并不抱有多大希望,不想真的把调动手续给办下来了。非常幸运,我被正式收编,进入彩云之南的冯牧军团麾下。这次调动,其实是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西南军区政治部原定我到进藏部队一个团里去任职,如果那样,十有八九以后不会再从事文学写作了。
记得那年云南军区整顿机关工作,规定每天早八时之前必须到达办公室,从部、处长到参谋干事,都要亲笔签到,不许别人代签。冯牧同志本来起床很晚,这回他动真格的了,不必别人喊他,自己早早起床去办公室,一分一秒不推迟,在登记簿上写下冯牧二字。这在他来讲很不容易,每天都要下很大决心,因为夜间他照例要看书看过了十二点,不可能要他提前就寝。
冯牧同志签到以后,便从文件袋里取出一本书来说:“昨天晚上我赶着看完了这本书,不知你们看过没有?”随即就和大家讲起了他的读后感。回想他在“班”上讲过梅里美的中短篇集《嘉尔曼和高龙巴》,惠特曼的《草叶集》,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等等。“反右运动”中,加给冯牧好多条罪状,主要是说他推行一套所谓社会方式,放弃了党对文艺工作的原则领导。照这样讲,那可真是要他的命了!冯牧此人的天性就决定了他学不会高高在上,学不会板起面孔,学不会空洞说教。他自然而然地习惯于以文学艺术自身所固有的规律,去实现自己的领导责任。应该反过来质问那些当领导的,你能不能像冯牧那样,平等友好地去和大家一起探讨读书体会?你能不能像冯牧那样,亲自带领创作人员爬山涉水深入边防一线,直抵那些人迹罕至的边防哨所?假使对方尚有一点点良知,当会羞惭已极,抬不起头来。
冯牧先生1957年调任《新观察》主编,同年我也调《解放军报》工作。他先后住过景山东街吉安所、北长街《新观察》宿舍、西四小拐棒胡同、王府大街黄图岗胡同、西长安街木樨地24号楼,各处我都多次拜访过的。大家知道,冯家经常宾朋满座熙熙攘攘。什么时候去看望他,多半会有别的客人随后到来,有时候赶上好几波人。或者你一进门,已经坐满了人。一看时间过了十一点,大家先后离散而去,没有特别的事情,谁都不会留下用饭的。老爷子就那么一点工资,他招待不起。
正是在冯府作客,有幸认识了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大师。是谁从外面掀开了竹簾,悄不言声地进门来了,不待介绍,我已经认出了程先生。富富态态的样子,显得那么魁梧健壮,我无论如何不能想象,舞台上一系列纯朴凄婉的古代女性形象,竟是眼前这位来访者扮演的。给我的感觉,程先生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中,他挂好了外衣和帽子,便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两位老友相聚叙谈,我居间在座很不合适,便即时起身告辞。冯牧先生一如往常,要来只管来,要走就走你的,并无任何表示要送送客人。倒是程先生谦和地向我这青年军人点点头,似是代表主人以礼相送。
冯牧酷爱程派艺术,曾向我们这些外行人宣讲过一出又一出程派戏。他形容程派唱腔的独特风格,恰如一江春水冲出三峡之后,如此开阔平缓,悠游荡漾,一泻千里。相识多年来,从不曾听到他在器乐伴奏下正式演唱过,只是在讲解《锁麟囊》这出戏的时候,听他敲击着板眼,低声哼唱过几个唱段。虽是哼唱,程腔韵味十足,低回婉转,似断若续,以沉重的胸腔共鸣取代脆音,给人以声乐之美的极大享受。
时间无情地流逝,决不肯稍作停顿。不觉已是1995年7月10日,冯牧先生住在友谊医院,我们夫妻两个前往探视。他一向体弱多病,记忆中曾到北京各大医院探视过的。所以总是存在一种侥幸心理,以为打熬一段时间,他又可以搬运着一叠一叠的书报文件回家去了。这次知道了他的真实病情,进入病房禁不住心怦怦地跳。冯牧先生从床头拿起一本书,用他颤抖的手,在扉页上写下了我们夫妇的名字,嘻笑着说:“对不起,把你们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我双手接过他的赠书——《但求无愧无悔》,吓了一跳,怎么竟会是这样一个书名呢!这句话不正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终的遗言吗?
冯牧先生在他的岗位上奔忙一生,朋友圈内无人不晓,他却一生寄情于山水之间。谈起“彩云之南”,他总是双目闪放出醉洋洋的光亮,让你会深切感受到,他对大自然抱有无限热爱与深沉的敬畏之心。惟有如此矢志不渝的博大情怀,才可超越他实际体能,先后五次踏访云南边疆地区。其中一次为时一年之久,行程上千公里,最后一次成行,他已是将近70岁的人了。我不知道还有哪位作家能够如冯牧先生,以书写大地山川为永久主题,交出了颇富于地理学考察意义的一系列游记美文。
他与明人大学问家徐霞客相随,“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古时交通条件更为艰难,徐霞客到达滇西北丽江,距离金沙江“虎跳峡”仅三日路程,却失之交臂。在《徐霞客游记》中缺失的这一处充满了神秘意味的人间名胜,在冯牧的《虎跳峡探胜》中得到了补救。他生前仅出版了两卷散文集,还有近百万字云南采访手记,有待先生的后人整出来,让我们翘首以盼。
冯牧先生并未远去,是他第六次整装启程了。你眺望彩云之南那山重水复深处,便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他匆忙赶路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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