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进程》:捕捉心碎的瞬间
《爱的进程》 [加拿大]艾丽丝·门罗 著 译林出版社出版
2013年10月,艾丽丝·门罗甫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国内媒体便纷纷发表文章,其中谈到最多的,是门罗的创作风格,清浅、冲淡、戏剧性不强、情节琐碎又有些拖沓,等等。其实门罗的作品,如这本短篇小说集《爱的进程》,欺骗、通奸、背叛之类的题材比比皆是,少男少女乱交、血渍和马粪横陈、老夫杀掉老妻又将自己爆头,等等,更是重口得很,哪是什么清浅和冲淡?可我们读来分明有一种诗意、混沌、哀婉、清冽的感觉。这种诡异的混搭,表明门罗在短篇小说的创作上,有着自己独到的匠心。
传统短篇小说大致遵循“起始-发展-高潮-结局”的谋篇方式,如早期的契诃夫、欧·亨利、雷蒙德·卡佛等小说家,虽在文体结构、文本形式等方面做过开创性的贡献,但大体不脱上述模式。门罗则逾越了这种模式,实际上,门罗的“戏剧性”不是大开大合的过山车,而是“风暴眼”。什么叫风暴眼?即风暴的中心,那是相对平静的所在,四周则是摧枯拉朽的狂风骤雨,但我们一般感觉不到。门罗的故事通常就发生在这种“风暴眼”之中,而她最别致的几个短篇开场就是“风暴眼”。读者翻开第一页,即置身于一种平静的、不具冲突的、甚至有点寡淡乏味的情境之中,直到最后,才会愕然发现自己经历了什么。当然,这需要读者的耐心和细致,读门罗最忌生吞活剥,这是一个适合细品慢咽的作家。
比如这篇《发作》,开场即是狂风骤雨,但被门罗处理得波平浪静、温吞绵软。女主人公佩格一早给邻居送鸡蛋,发现这对老夫妇双双横死,原来丈夫杀掉妻子后选择了自杀。令人惊奇的是,佩格没有尖叫而是非常淡定地报了警,然后没事人似的上班下班,同事、下属、朋友和丈夫纷纷向她爆料,佩格则表示自己正是第一发现人和报警人。大家对佩格如此平静表示钦佩,又觉得她“吓瘫”了,“发作”是迟早的事。
佩格有没有“发作”,这不是小说的重点,重点在于,人们是如何处理邻居老夫妇的“发作”的,而这,正是门罗迥异于很多作家的根本区别。因为人们有种固定思维,当遇到一些难堪的比如凶杀一类的事件,总是“理性”地推测为贫穷、失业、感情或健康恶化等原因,或者如佩格的丈夫罗伯特那样将之视作“火山爆发”“只此一次”的偶然事件,定性之后便心满意足地抛诸脑后,让生活复归常轨,以便“更好地活下去”。但门罗却拒绝照此办理,当丈夫暗示佩格在儿子面前好歹装个假的时候,门罗如此描写佩格:“这个女人平日总是苍白、柔滑、顺从,又像细纸中的水印一样难以捕捉,眼下却好像干涸了,死灰一般,她的轮廓固定成一种僵硬、无助、无法道歉的痛苦。”较之那些重口的情节,这段描写堪称整篇小说最悚人的一幕。
“无法道歉的痛苦”,即是一种无法合上已然启开的生活罅隙、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痛苦。也就是在此刻,门罗笔下一些看似琐碎的“闲笔”才凸显出重要的意义,比如佩格第一段婚姻的失败,以及罗伯特与前女友的情感纠葛,我们原以为这只是佩格和罗伯特眼下这段婚姻的背景,实际上,它们恰恰与邻居老夫妇的情状有着隐蔽的内在联系。于是我们忍不住要问,佩格和罗伯特那其乐融融的家庭,潜藏了多少谎言、背叛、怀疑和怨怼?只因我们从一开始就处于一种表面的平静中,便一直没能窥破周遭的风暴是多么激烈。而这层刻意的平静又确为生活所需,它为我们绕开了诸多暗礁和漩涡,也筑成了我们内心化解不开的郁结。
静谧的风暴,骚动的沉默,门罗叙事上这种看似矛盾实则协和的风格,也为我们照亮了其价值观耐人寻味的一面。显然,门罗对按照“理性”规则使生活复归常轨的做法嗤之以鼻。她将笔触切入常理和道德的表层,探及我们灵魂晦暗的角落,丝丝入扣地捕捉动情、失落和心碎的瞬间,将感性与理性的修罗场呈现给大家看。于是,我们便能理解《蒙大拿的迈尔斯城》两个志趣相投的男孩为何彼此间愈走愈远;《杰斯和美瑞白丝》中两个情同姐妹的女孩,如何怀揣一种要将对方怼一番的微妙心态;《双帽先生》中因枪支走火差点将弟弟打死的哥哥,如何感觉混乱无序的生活剥离、翻转出一片空白……
门罗的小说时间跨度通常很大,因此其语言的冲淡、细节的琐碎、戏剧性的付之阙如,恰恰说明人生并非舞台上几个小时的戏剧、银幕上的电影,或是你手中的书册所能浓缩涵盖,它是横亘几十年的绵长岁月,早已超越大喜大悲。门罗对生活有一种洞见,“(幸福)的时刻是否果真如它们所呈现的,意味着我们可以拥有快乐的生活,但对它的触及只能是偶然的,会意的?它们是否放射出如此强大的光辉,以至于此前此后我们生命中的一切——或者说我们主动促成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门罗打了个问号,意味着这不是一个立等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更有可能的是,这是一个穷尽我们一生都不能解答的问题。门罗小说的混沌品质,即是这种洞见的清晰呈现。(黄夏)
首页推荐
热门推荐
图集
点击排行